這個七月,我收到幾位讀者朋友的來信,這些珍貴的信件中,最讓我驚訝的是一封來自中國的信,落款只有四個字:「一名讀者」。這位讀者因為被《好吃的故事》書名吸引,在圖書館看見了這本書並開始閱讀,「合上之後,內心依然無法平靜」,於是在各大媒體軟件上搜索書中最後一個故事主人公亮亮的後續故事,想知道他從城裡回到鄉下後病是否好了,生活是否步入正軌,命運是否不再和他開玩笑。結果搜索無果,看見了書中我的郵箱,於是孜孜不倦寫信來問。她/他在這封信最後說:
「總希望故事最終總是幸福美滿,好人不應該老是被欺負也能苦盡甘來變得更好吧。」
讀完這封信,我感慨良多。她/他在信中談到希望,說來慚愧,其實我對收到中國讀者信這件事本身幾乎沒抱希望。也許你會覺得一封信有甚麼了不起,不就是輸入電子郵箱地址發信而已嗎,可你不知道,這封中國的信走了多遠的路,翻了多厚的牆才來到我面前。
紙質絕版信
在《好吃的故事》臨出版的最後階段,編輯讓我在最後審稿基礎上再過一遍,看文字細節有無修改之處,那時《魚書》上線不久,我就要求在書封加上《魚書》網址和郵箱。可這一要求又要經歷一次專門的意識形態審查,因為《魚書》在中國屬於境外網站。對於自我造牆封閉自己的人來說,牆外的世界怎麼看怎麼像個威脅。
所幸當時《魚書》並沒有幾篇文章。上線一個多月,它被QQ以有網絡安全隱患為由屏蔽,但微信中點擊魚書網址還是可以直接進入的(現在已經屏蔽了),且魚書網址是.art,不是有點政治色彩的.org和有點商業色彩的.com, 大人們審查了一番認定沒甚麼政治問題,最終決定在書封作者簡介下方加一行小字。為防止網址失聯,我又特意在2021年5月本來已經寫好的自序中新加了這樣一句話:
打開這些故事的你啊,願他們遙遠地握一握你的手,告訴你——你並不孤獨,如果這場相遇讓你心有所感,也想真誠地告訴我你的探險,旅途和尋找,那麼一封郵件就能抵達:
在《好吃的故事》被先後審查刪改五次的最後出版關頭,堅持留下一個連結握手的通道,我感覺自己就像個被暴打了好幾年的人最後血肉模糊地拾起最後一點力氣衝塔送信,不知是否能衝塔成功,最後甚至麻木到不知衝塔成功還有甚麼意義,只剩下一種單純向前衝的生命本能,行為藝術本身遠遠大於實際效果。紙書出版是一項集體工作,我的一個舉動,別人就得重新開工幹活,又多一道程序。且此書出版本來就嚴重滯後於協議,大家都在趕時間,緊急加戲的我怎麼看怎麼像個煩人精。
書出版開賣後,我趕緊請中國買到書的同學幫我拍一下書封,看看《魚書》聯繫方式在不在,看到同學發來的照片,我才最終確認了《魚書》地址衝塔成功,一顆懸而已久的心也終於放下。在一個正常自由社會出版的每一步程序,在這個國家好像都異常艱難,幾乎都花費了我渾身的力氣去捍衛,而我不就只是寫了個有關吃飯的故事麼。
《好吃的故事》出版後三個月,出版社告訴我已售出約4500冊,第一版還剩1500冊左右。中國人口眾多,在各方營銷下,書不算暢銷,也不算滯銷,出版社回本應該沒問題。
此後《好吃的故事》莫名奇妙在2024年中國全民阅读書店之選文學類十佳評選中成了三十本候選書之一,據說是全國書店投票選出的,但所謂的書店,基本上是國營書店。這本網絡出身的作品,詭異地漂流到了體制邊緣。當時看到最終的十佳作品,我的第一反應是,哇那這些作者得經過了多少審查後才被書店,專家和組織共同認定啊。
作為一個網絡寫作出道的作者,在對這本書傳播路線的觀察中,我發現自己還是對中國圖書流通路線的認識有些偏差,無視了公有體制下圖書的線下流動系統,它和各地國營書店和大小圖書館直接掛鉤,也就是體制內循環的路徑。中國所有出版社都是公有經濟實體,沒有私營出版社,更別提甚麼獨立出版社了。但中國有私營的出版公司,私營出版公司沒有資格直接申請ISBN書號,只能通過與擁有這一資格的出版社合作來合法出版他們選中的作品。合作後,書不僅要過私營公司編輯之手,而且要過出版社原有的出版流程(一審,二審,三審),盈利分成,責任共同擔當。《好吃的故事》正是中國這種公私合營出版制度的結果。
如果用歷史現象比喻,在書籍出版的疆土上,中國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制度,所有書如果要出版並合法流通必須通過公有制的出版社並且符合出版流程(包括但不限於接受審查)。當然,所謂的合法流通的背景是,中國至今没有自己的新聞出版法,只有政府說了算的出版管理條例。作為一個要出書的作者,要麼是自己找到渠道和出版社直接談合作,要麼是先和私人出版公司合作再由私人出版公司打包賣給出版社合作,後者不單是作者收入被層層過濾,更重要的是意識形態審查上作者需要面對幾套系統以及各自不同意見做出回應。如果不幸遇到私營公司的豬編輯和國有出版社的豬編輯和總編,然后再遇到豬出版社,便是幾道審查層層加碼,再好的文學原創這一套折磨下來也基本氣息奄奄了。
當然,公私合營制度出書也有好處,就是書籍的銷售渠道,可以同時走體制內路線,由新華書店等國有書城這樣的體制內網絡銷售,並且大機率收入地方圖書館,也可以在體制外由私人出版公司在網絡和線下組織活動更靈活地營銷。(不過,這只建立在雙方都能決定書有利可圖,可以好好幹活的理論基礎上)
《好吃的故事》出版後,我一直好奇,書都去了哪裡?當然,這樣的數據作為作者是無法知道的。出版社究竟有沒有數據我也不清楚。鑑於這本書因為版權,平台更換和協議變更等原因,在中國可見的時間內大機率不會再版,我也在靜等2027年初書中最後一個故事的版權回歸。於是這6000冊書好像是散落在各處塞進漂流瓶裡的6000封紙質絕版信,除去最後賣不完回收變成紙漿的命運,書恰巧被人讀到,讀者中恰好有人看到書中《魚書》的地址,看到地址後恰好又有行動力敢給一個地址奇怪的郵箱發信,這可能性大概和我用自己電腦挖礦挖出一個比特幣區塊的概率一樣低。(要知道我的一些公務員朋友收到《魚書》地址都不敢點,問我點了後會不會被發現瀏覽境外網站影響仕途⋯⋯)
然而書在中國大地上漂流了一年半後,不抱希望的我卻真收到了一封來自中國的信,而且還通過圖書館讀書這樣的路徑而來,好像是收到一封古代車馬送來的信的感覺。
如果學會希望
收到這封信後,本來已經漫遊在另一個時空的我,再一次回到過去,重新打開已經封存的記憶,好好回應這位真誠執著,並和我一樣有著努力衝塔癡心的讀者。況且她/他在信最後說,迫切希望得到我的回覆。這種對於與自己生活完全無關的受苦人的殷切關懷讓我十分感動,我想以這封鄭重的回信表示我對這位讀者的敬意。
《魚書》讀者中應該也有人讀過《好吃的故事》,我就把它主人公的後續分享給大家。沒有讀過的,也可以將以下的文字看作是一段獨立故事。
中國讀者詢問的主人公亮亮,是我童年的玩伴,我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已經發瘋了,隨後我們就失散了,那已經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了,記錄在《好吃的故事》最後一篇《月光下的饗宴》中。
《月光下的饗宴》在網絡上出現半年後,我做了一個關於亮亮的夢,寫下了以下一篇日記。
2022年9月20日 星期二 晴
昨夜夢見亮亮,夢見兒時的幾個夥伴,好像我有電影上映,我帶他們走紅毯,彼此身上穿的俱是敗絮,在華光璀璨的眾人中央,特別像群乞丐。我覺得驚異,也覺得自豪;想著時刻為他們辯護,如果有人為難我們,嫌棄我們的貧窮,我會告訴他我是電影的編劇。電影放映中,我帶著亮亮離開,坐火車,進入長長的隧道,便是故鄉的春景了。隴山初春的草木仍然是蒼茫的,厚厚的黃土上壟罩著紫色的枝椏,其間有幾束白梅盛放。天是藍的,火車穿過隧道,我往下一看,黃綠色的春水默默向前流動著。我帶亮亮下車,來到鄉間一個莊園,那莊園廢棄無人,泳池上漂著救生圈,我坐在河水中央的小島上和亮亮看風景,心裡想著,也只有故鄉有這樣的春色了,倏然醒來,已是清晨,開窗,寒意滲進來,亮亮沒有了,故鄉沒有了,驚覺夢中的亮亮,仍然是十六七歲的模樣。
這是我們分別這麼多年,我做的唯一一個有關他的夢。夢裡他還沒有精神錯亂,也依然是沈默微笑著的。
大概2018年,我爸突然發來一張照片,照片上一個四五十歲的普通中年男人,臉被曬得黑黃,戴著眼鏡,平頭,肚子微凸,穿著橘紅色螢光馬甲站在馬路上,手裡拿著掃帚和簸箕,也不笑,腰桿挺得筆直。
我爸給我發一張陌生中年男人照片做甚麼?
「這誰?」我趕緊問他。
「你猜這是誰?」
我看了好久不知道,完全沒見過。
「是亮亮!」他說。
我愣了許久,因為自詡視覺記憶不錯,走過一遍的路大都會記得,看過一遍的人臉,都會說出在甚麼場景遇到,可唯獨對於亮亮,我好像喝了孟婆湯,這樣的臉完全不在記憶中,好像他脫胎換骨歸來。我問我爸遇見他時甚麼場景,我爸說,他走在路上突然聽見有人喊他XX爸,一頭霧水地停住。
「我是亮亮啊」,一個中年男人衝到他面前說。
我爸和我一樣,也完全沒認出來。
之後亮亮就把我家人問候了一遍。問我好嗎,我媽好嗎,誰誰誰好嗎。他現在是市內環境衛生處下屬的一名清潔員,負責打掃街道衛生,算是有了份穩定的工作,一個月賺兩千塊人民幣。
這些年我也是陸續知道他的消息。聽說他家搬到鄉下後,媽媽在農村賣涼粉,又在奶奶家的田裡種了些櫻桃樹。後來櫻桃價格高,大賣,生活從赤貧變成了溫飽甚至還略有結餘。而由於他們三人住在老屋五六平米的一間公房,亮亮又有殘疾證,夠資格申請政府廉租房,廉租房量少,需要搖號全憑運氣,但這一次,運氣總算站在他們一邊。亮亮家搖到了新房,搬進了城西新樓中,和鏡鏡花幾十萬買的房在同一小區,二人莫名其妙又成了鄰居。亮亮媽媽在農村時就成了虔誠的基督徒,搬回城裡後,還常常回到院子去給鄰居們傳教,好像是那一片教區的活躍份子。
那張我熟悉的少年的臉,在三十年生活的磋磨中早已面目全非,僅僅想起這點,便不能不感嘆時間和命運之手的無情。但我想,至少,亮亮不是魯迅《故鄉》中閏土那樣被生活所迫麻木地面目全非,仍然對我爸喊著XX爸,仍然喚著我的小名叫我一回國就告訴他然後找他玩,仍然勤懇地掃著地上的垃圾,一天一天地認真生活。
如果我們節選他的這段生活,故事也許正如寫信的讀者希望中那樣,「好人不應該總是被欺負,也能苦盡甘來變得更好」。
不過現在的我,不再把人單純地分為好人和壞人,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嘆一口氣說短暫是人生,漫長是痛苦;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現在的我更傾向於覺得,正如我那關於亮亮的夢,我們都是人間這場大夢的編劇。不論是通過我自己的手,讀者的手,以及偶然之間握著的手,我們頭破血流衝塔才能夠著的手,這人間大夢的個人劇本和共同劇本,都由我們的心寫就。有所感的心會穿越高牆,慈悲的心會增長共有的慈悲,絕望和虛妄只能讓劇本更加絕望和虛妄,而希望,卻是在無論多麼黑暗的原初劇本設定裡,我們得以活下去,衝塔打怪,升級逃出,改變劇本的變量,有些時候,甚至是唯一變量。
絕望是斬斷未來的自我封閉,是關門;希望則是與未來和宇宙神秘本性的連結,是開門。詩人阿多尼斯有句話:「絕望是習慣,希望是創新」,只有學會開門,新的變化才會進入和發生。
希望如同大樹,也可以培育和生長。至少,這位保有樸素希望的中國讀者和她/他的信,讓我對自由之書連結力量的希望,因著這穿越高牆之手的觸碰,也開始成長。
願我們都能學會希望,並學會保護和守候自己珍貴的希望。
註:本文圖片中的信箱,是聖修伯里童年生活的城堡村裡鄰居家的老信箱,看信箱的老舊程度,很有可能是愛寫信的聖修伯里小時候看過的信箱。
一切努力,就算只有微小如 1 Satoshi 的成果,也不會是白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