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做了一個好夢。夢裡的我,穿著一件花旗袍,暗紅黃底子,舊得好像秋末深林午後的陽光,頭髮燙成大卷,眉毛細如山楂上端的那截桿兒。一個空曠的大廳,白色反光的地板、白牆,就連天花板的木頭也是純白的。我站在大廳中央迎接賓客,要與所有人告別。這裡即將開始的似乎是我的成年禮,又似乎是我離開前的告別儀式。
我笑著,罌粟紅的嘴唇,圓而粉白的臉,也不知道我是怎麼看見自己的。腳上是黑色綁帶高跟鞋,白色透明絲襪,一走動,旗袍的高衩下就露出大腿根部絲襪的綁帶來,居然是透明白蕾絲的花邊!而且不知為何,我的身材居然非常好,完全是三○年代的樣子。我好像在等人。一個個熟悉的師長同學站在大廳四壁很遠的地方,不知為何,大家都不過來,留我一人在大廳中央。正感寂寞時,突然他來了——穿一套米黃色西裝,米白色鞋子,一頂奶油色禮帽,也是三○年代的裝束。這個顏色的西裝,和我的旗袍一樣,也舊舊的,好像是掛了很久的中國畫。看見他,我驚了一下。他看見我,遠遠地脫下帽子致意,然後微笑著走了過來。我幾乎震驚得動不了。他不說話,只是伸出手來,俯下身子,請我跳一支舞。
起初,我是快樂的,因為眼前這個男人,我心裡曾經有過他。可當他牽住我的手,往落地窗邊明亮處走時,我突然像醒了一樣,掙脫出手:「這可以嗎?」我局促地小聲問他,「……都過去這麼久了,你不是已經結婚了嗎?我聽說……這是真的吧?」
「我知道。」他的臉色沉鬱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我。他低下頭去,好像在平復自己的情緒,等抬起頭時,臉上又恢復了微笑,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仍舊有發光的眼睛:「你不是要走了嗎?現在,讓我們回到從前,忘記一切,就只跳一支舞,最後一支舞吧。」
我答應了。畢竟,盛筵完畢,我就要離開了。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知道,夢裡,我就要離開了。
音樂響起,還是三○年代的音樂,我們跳著華爾滋,一圈又一圈旋轉著,從大廳到露台,從露台又轉回大廳。那巨大的空間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在跳舞,其他人好像並沒有注意,只是自顧自地喝酒,或者相互竊竊私語。這個世界,似乎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就這樣轉著、轉著,世界也漸漸不存在了,全被他衣服的米黃色所佔據。我知道我是快樂的,因為在這一支舞裡,在這一刻,他是我的,我也是他的。我們就好像蘇菲派那些永不停歇的旋轉祈禱者,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怨。如果有恨,也只是恨不得這樂曲無限循環。
然而音樂總有演奏完的時候。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我們就自動停留在最後一個旋轉的姿勢上,然後像夢醒一樣,看著對方,將手分開,彼此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周圍杯盞聲和人們的低語聲恢復了,他仍舊是別人的丈夫了。
我不知道他的妻子到底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他是否幸福。單單這樣一想,就足以讓我心如刀割。然而我要離開了,這一切,以一支舞結束,也算是小圓滿了。往後的世俗煙火、柴米油鹽,那些時不時想掐死對方的婚姻暗夜,我和他都不會有。對他的最好回憶,永遠是這支最後的舞,那樣舊,又那樣美,好似一張正在褪色的黑白風景照——顏色、聲音、氣味都沒有了,只有薄薄的光影溶解著。閉上眼睛,好像有冬日的陽光照在臉龐,假裝可以很溫暖的樣子。
他重新戴上禮帽,親吻了我的手,然後便轉身離開了。望著他米黃色的瘦長影子,消失在大廳盡頭,我的臉上還帶著剛才跳舞時的熱氣,兩頰也沾染了微薄的粉色。
還有人來,和我再跳一支舞嗎?我望著遠處的人群。突然人群騷動、喧鬧,隨即紛紛離開了大廳,去了旁邊另一個更大的大廳,那裡有一些名人要與所有人合影。
原來這些人不是來參加我的宴會的。我恍然大悟,然後驚醒。一看表,早上四點五十分,前所未有地早醒。
早課,依然第一眼就看見最後一排坐著的那個長得很像他的學生。我走下去查作業,他的同桌,一個亂髮飛蓬的法國男孩,總是寫不好中文。這個聽寫的句子裡,他又有錯字了。
「你看看『愛』字是這樣寫的嗎?」我問那個亂髮男孩。
那個長得很像他的學生,伸過頭去:「你寫錯了,少寫了一筆。」他說。
「這個字要會寫啊,愛很重要的。」我叮囑一句。
「愛很重的。」
長得像他的學生,字正腔圓地學著我的中文,也教育他同桌。重複的話裡少了一個字,倒有了不同的味道。
今天,這個學生穿著一件套頭衫,也是米黃色的,和夢裡他的禮服一樣的顏色。我轉身一步步向黑板走去,心裡一邊奇怪著,一邊沉吟著他重複錯的那句話。
是啊,夢很輕,可愛很重啊。
本週分享:
這篇文章寫於2022年11月24日,記錄當時一個奇怪的夢。今天去看本市的文藝復興節,第一次和眾人在廣場上學跳古代的舞蹈,一直在轉圈圈,頭暈暈的,《魚書》本來計劃的發文都寫不完,臨時抱佛腳翻QQ舊文,發現自己居然真寫過一篇旋轉跳舞文,於是放到這期《魚書》,感覺又像穿越了一次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