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蝙蝠俠之間的299個俯臥撐
排山倒海般的壓迫我們有抵抗的清醒,但如何防止這日復一日對自由微小的侵蝕?
一
這個秋天,發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其中一件就是,我這個寧可去大自然和大街閒逛的野人,居然像花栗鼠上轉輪一樣去了健身房,跟著老師又扭又叫跳尊巴舞,把自己拉成麵條練普拉提,在刑具一樣的健身機械上練肌肉,還重拾了晨間跑步。每日起床,都要被地表最強男人,前美國海豹突擊隊員David Goggins滿嘴髒話罵一遍才舒服,一天不罵好像生活裡缺了點啥。
之所以開始轉變,其實是因為十月有個瞬間,實實在在給了我臨門一腳,或者一個巴掌把我拍醒。
那是10月10號下午,我像甲殼蟲一樣正在床上躺屍。魷魚遊戲後一個月,我接連生病,三個星期的非工作日都在臥床,《魚書》毫無精力去寫,飯也沒精力去做,因為疲憊的後遊戲綜合症和補償心態,在吃飯這件事上放鬆了自己,就吃些超市裡可以買到的速食,甚麼炸雞,披薩,巧克力蛋糕,薯片,幾乎全是垃圾食品,因為想保持清醒還破例開始喝咖啡。當然,加工食品的後果也迅速在身體上顯現:越吃越想吃,越吃越餓,最後越吃越虛弱,越虛弱越生病,一個月下來,不但體重增加了六斤,體脂率漲了6%,而且陷入了一個低能量的惡性循環。那日,比特幣圈朋友生日會包下餐廳請圈人去慶祝,摩拳擦掌準備要去的我,最後關頭卻病得連出門的勁兒都沒有,只能在床上一邊遙遙給朋友發消息祝壽一邊傷心於自己怎麼把自己弄成了這種鬼樣子。正看著手機,突然收到電報(Telegram)官方@所有人的消息:
今天慶祝41歲生日的電報創始人(Pavel Durov)和美國的播客主Lex Fridman做了個訪談。
電報這個全球拥有十億活躍用戶的及時通訊軟件,我用得不多,對它的歷史和創始人更是無知。起初看到消息覺得甚是可笑,別的官方群大都在推出新功能或促銷時出個通知,可電報居然獨闢蹊徑,在創始人生日時直接貼上影片@所有人伸冤。再加上題目很吸睛:《Telegram(電報), 自由,審查,錢,權力和人性》——除了電報這個詞外幾乎每個都是我關心的主題。
我打開YouTube簡介,看到訪談大綱中有一段特別列出了比特幣,創始人去年又在法國被捕,心下覺得採訪恐怕會和我的比特幣圈人調研扯上點關係。
也就是這次點擊,本來沒法出門給朋友過生日的我,居然躺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給電報創始人過了個生日。
二
看這個訪談前,我想像他應該會在法國行政官僚主義和司法拖延下備受折磨。這點,我自己深有體會。官僚主義的龐大系統設定了繁瑣的循環程序。一點點創新和程序外的問題,都會帶來無盡的程序審批和拖延,最後程序滾程序,越滾越複雜,程序之間還相互矛盾,最後不了了之回到原點,幾個循環下來,留下被程序剝光吃淨的疲憊的人,變成巴普洛夫實驗中被頻繁電擊的狗的狀態——習得性無助。法國初創公司和創業者因為權力機構的官僚主義程序被扼殺和出走的不計其數。所以以我甲殼蟲的眼光來預設那個因為不把私人通訊記錄後門打開交給法國司法部門審查而被抓起來的電報創始人,我想如果他不被程序滾成甲殼蟲,應該也是一副疲態吧。
但點開訪談讓我最震驚的是,我把疲憊的主持人當成了Pavel, 而真正的創始人卻是個面孔發光,氣場強大,精力旺盛,模特身材的帥哥!他談起話來眼神篤定,態度自若,在很多時候都在微笑,談到有趣的地方瞳孔發亮,好像沒甚麼困擾他,讓他害怕,這哪裡像個41歲被囚禁後保釋的人,簡直可以原地超模出道!
就連訪談人也說,自己和傳說中的Pavel扎扎實實生活了幾週,他是他所見過的最有原則最無畏的人。越看採訪,我就越經歷了一些「垂死病中驚坐起」的瞬間。
訪談開始,他們便觸及了談話的核心問題:
自由和死亡。
主持人開篇就問:
你用俄語寫過「自由大過金錢」,如何防止你那些捍衛自由的價值觀不被金錢和有權有勢者侵蝕?
這個問題很尖銳,也是我自己好奇的問題。《魚書》創立以來,我深知人類,自由,遠方這三個詞的重量,其中自由是一切的基礎。但是自由真的很難!先不說歷史上滅絕自由的國際災難,單從最小的離自己最近的例子說起,比如當你追求自由,離開體制,成為自由職業者,兜裡卻只剩十塊錢下個月房租也繳不上的時候;當你因為在網絡上自由發表意見卻被哪個牆國神經病舉報,不但自己而且家人安全被威脅的時候;當你的上司或者最大客戶拿著兩個選擇,一個是自由地滾蛋一個是不自由地賺很多很多錢的時候;當你的朋友家人全都站在你的對立面勸你或者要死要活情緒勒索道德綁架,逼你放棄你自由選擇的時候;當你以為的愛人不但不理解你,而且在你捍衛自由的關鍵時刻看著風向離你而去,拼命放水,扎你一刀甚至出卖你的時候,這就是感受自由重量的時刻:自由有時候是一種足矣致命的選擇。而自由又是那麼容易失去,在來自別人的金錢和權力強勢碾壓下,自由有時反而會被強力捍衛,但在他人操縱著金錢和權力,打著感情牌,一天又一天,毫無聲響,默默滲透,一點點腐敗,侵蝕後,你先退一步,再退一步,最後醒來發現自己怎麼已在牢籠,悲哀地像條巴普洛夫的狗,眼前是無盡的自由,卻心靈癱瘓,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向前邁出一步。對啊,排山倒海般的壓迫我們有抵抗的清醒,但如何防止這日復一日對自由微小的侵蝕?
Pavel說了一句讓我聽起來毛骨悚然的話:
他說,「自由最大的敵人是恐懼和貪婪,你要確保它們不擋在你要前行的路上。如果你想像發生在你身上最壞的事並確保你對此感到舒適,就沒甚麼能讓你害怕。因此你腳踏實地,深深記住根據你信仰的原則活出的生命是值得的,儘管它短於活在奴役中的漫長生命。」
他說他自己也是人,也會怕死,反抗自然本能並不容易。
「因此你必須問你自己如下的問題:到底哪一種人生更值得過?是活在全然的恐懼中?還是忘記它,用讓你對恐懼免疫的方式活出你自己的生命?要記得死亡存在,因此每天都很關鍵。」
他喜歡提醒自己隨時可以死去。
Pavel後來談到自己人生經歷時說,父親給他最大的教育是,不要僅僅說出你的價值觀,而要活在你的價值觀裡,以身作則。他從俄國來,從小在聖彼得堡中學實驗班,接受的是後蘇聯時代的競爭性教育,必須要在追求個性和遵守制度規定中想辦法競爭活下來並活得優秀。實驗班這樣的蘇聯應試教育模型也同樣伴隨著來自中國的我的成長歷程,聽他說起這一段深有共鳴。只不過他以數學和計算機語言為路徑走向了追求言論自由的創業之旅:先和哥哥一起在俄國創業,創辦社交媒體,因不配合俄國政府對公司創辦社交媒體的干預和審查而出走,最後在阿聯酋成立電報,一路貫徹著自己無政府主義和自由主義者的主張。最後來到法國,成為法國公民,會見小馬哥,拒絕將電報總部遷往法國的提議,然後不久,他就在巴黎附近機場被捕了。
理由是作為科技公司不開私聊的後門給法國司法機構審查,會助長毒品交易活動和兒童色情片等犯罪活動在電報上傳播云云。(電報的聊天並沒有加密,這使它並非安全,如果沒有選擇secret chat選項,後門可以被電報打開查閱。對於微信和whatsapps,我不想討論了)。
不過電報案的荒謬之處,好比你家來了好多人在聊天,行政權力機構要求你之後必須提供所有來人之間談話的所有細節,因為他們覺得你家來的人一多,肯定有恐怖犯罪份子活動,如果你不報告,監控,記錄所有人的所有談話細節並匯報給當局,你就是縱容犯罪份子,就把你抓起來。
這套嚴重侵犯公民隱私權和言論自由的說辭,讓電報創始人被捕案成為衡量一個社會言論自由以及互聯網自由程度的標尺。Telegram和Signal為此考慮退出法國,而Telegram官方時不時對法國全體用戶發通知,號召用戶關注法國權力機構曾經的提議和動作——它最近要求歐盟表決通過所有信息編輯軟件必須掃描用戶每條私人信息的法令(Chat Control法案),以把手機徹底變成小型監控機器(一旦通過,歐洲將進入全面的網絡監控時代),不過幸好,在德國反對下,這條法案沒有通過。而電報官方也提醒說,法國已經在這麼做了。如果我沒有親身去社會調研,我會以為電報在誇大其詞,為撈出老闆打輿論戰,法國不是言論自由的民主國家嗎?然而不幸的是,我在調研中側面證實了同樣現象的存在,而這種現象更糟糕的是,它讓人們活在以為擁有言論自由的幻覺裡,這是另一種更高級的欺騙。如果說在極權國家,人們可以意識到言論被扭曲,欺騙在橫行,當權者睜著眼睛在說瞎話,書籍報刊被限制,出版被審查,記憶被刪除,但在這樣的自由幻覺國家,算法和資本讓你接觸不到真實,你看到書籍報刊正常出版,記憶在正常書寫,而官僚系統,資本和科技的設定早已在第一時間排除所有異端,你說,啊我擁有自由。
是的,即使在民主自由的老牌國家,自由也可以一天一天被侵蝕,不知不覺地失去,今天,捍衛自由已遠遠不是冷兵器時代街頭革命可以做到的事了。對文化和言論的審查正在科技助力下,以隱形的方式合法化,人們不知不覺在對科技產品的難以理解中,輕輕點擊了同意按鈕,放棄探尋,服從餵養,失去自己的隱私,更逐步失去獨立的思想和自由的言論。法國已經在這樣做了,而且可能會走得更遠。
Pavel帶著只有40個人團隊的電報,從俄國開始,一路出走一路追求互聯網言論自由,卻最終深陷一個以自由為立國根基的國家的牢籠。
作為創辦聊天工具的創業者,我想他一定思考過很多次死亡。言論是槍砲,IT技術之外的天下利器,在此處創業不亞於刀尖跳舞。但Pavel之所以讓我毛骨悚然,是因為我期待一位自由戰士說出在他人強勢進攻或潛移默化影響下,全力出擊毆捍衛自由的秘訣。可這位戰士卻平靜地說出了一句震撼人心的真相:
自由的敵人從來不是金錢權力,他人,環境,自由的敵人是讓你不自由的你自己啊。
因為你成為了自己恐懼,貪婪的奴隸,那些外部的一切,才最終通過這些情緒操縱你做出不符合自己價值觀的一個個選擇,最後讓你深陷牢獄。
那麼,問題是,如何讓自己不陷於恐懼和貪婪之中?
三
接下來的訪談中,Pavel談到了自己的生活習慣,用它們解釋了怎樣活在自己的價值觀中,他的每條生活習慣和建議看起來都特別理性,好像有個程序設定,一條明確的線——對我個人成長來說是好的,我接受並發揚光大,對我不好的,我碰都不碰,如果我碰了,一定是我有甚麼深層問題沒有解決,那麼下一步就是解決這個深層問題。比如他說,長期的快樂大於短期的享樂,理由很簡單:如果你打算今天去死,那麼可以追求短期享樂,但如果你今天不打算死,為甚麼要追求這些短暫的快樂卻讓你的未來受苦呢。為甚麼要用成癮的有毒的東西和行為損害自己最重要的大腦,以及身體的健康?
這些習慣看起來簡直是禁慾主義很不自由,有時候讓人覺得這人怎麼活得像個僧侶——人來到世間不就是吃好吃的,享受最好的,活成這樣人間還有啥意思,但細想下來,其實條條都通向最終極的自由——不被恐懼,貪婪,偏見奴役的自由。
以下列出了他所提到的生活習慣和原因:
戒酒:
酒會癱瘓大腦,如果大腦在你的旅程中是你成功和快樂的關鍵,為何要選擇用短期快樂損害這一工具。
戒手機:
想自己定義生活中甚麼是重要的,不想讓任何人或公司和社會組織告訴我今天甚麼重要,我要怎麼想問題,要找到時間好好想想對你來說甚麼重要,在這個世界上你想改變甚麼(電報創始人除了測試產品外不用手機,且不要自己的孩子用手機。除了注意力自主的原因,我想健康原因也要考量。最近朋友幫一批研究手機輻射的科學家翻譯資料,給我同樣的建議:人體和手機接觸時,中間要有至少大於十釐米的距離,要想作死就每天手裡拿手機,屁股兜裡揣手機。翻譯完後,朋友每天在家看手機時,會把手機放在一本厚書上。)
戒黃片:
黃片不真實,只要你可以進入真實的東西,你不需要看黃片。如果你不能進入真實的東西,那是因為你的生命裡有短缺,或者一些需要克服的問題。
戒糖,戒垃圾食品,間歇性斷食:
糖讓人成癮,越吃越想吃,越吃越餓。如果你要保持高效和健康,為甚麼要吃加工糖。你最後會一直吃零食。間歇性斷食,每天只在6個小時內吃飯,18個小時內保持空腹。(在間歇性斷食上,Pavel採用更嚴厲的186,而我近兩年常用的是168,即16小時保持空腹,8小時內吃飯。我自己試下來,的確會讓大腦的思考能力更加清晰,身體更加健康,那些同樣寫代碼的,需要管理大小公司的創業者們,那些需要管理一大家子人事的人體力要求更高,所以Pavel自己都說,他驚訝於現在的創業者都不提自己是運動健將這一點了)
當然,一個人為甚麼會癡迷於以上說的這些東西,Pavel也非常理性地逐條分析:這些沈溺的背後都是更深的問題,要下到問題的深處去問自己,找尋這些缺乏和沈溺的原因,通過解決源頭問題最終解決自己的貪婪以去除對身體和精神的慢性毒害。
自律:
接下來一點便是本文的關鍵了:
當談到自律時,Pavel說了一句話,讓我深有感觸:
自律特別重要,沒有它,你如何克服看起來無盡的,最終通向抑鬱的負面和絕望循環?
的確,當你想做一點事,想改變一點世界時,你面對的現代官僚主義體制和系統像個沒有盡頭的俄羅斯套娃,你以為下個套娃就結束了,不,套娃裡面還有套娃,你就像隻踩上轉輪的花栗鼠,必須得面對眼前無盡的,通向抑鬱的負面和絕望循環,不知自己甚麼時候能出來。或者更直白一點說,系統在以熬鷹般的方式馴化你,用疲乏和剝奪時間的方式讓你放棄自己,成為它所要你成為的籠中之鳥。
正如訪談人Lex Fridman最後總結時談到的卡夫卡作品裡描述的那些制度化和官僚主義帶來的文明病症:用荒謬和繁冗的體制和系統來改造一個人,讓人變成非人,這是對個人自由和人類精神繁榮的威脅。
而被囚禁的Pavel給出了對抗這種熬鷹戰術的答案:
不要躺平,就在籠中,抓著藩籬把你訓練成最強大的足以衝破牢籠的鷹。
讓我們看看這隻鷹談到的自己的日常:
每天早上300個俯臥撐和300個深蹲,一週去健身房五到六次,每天一到兩個小時⋯⋯我就是這樣開始一天的,我不確定它們是否能改變你的形體,但它們絕對是一個很好的練習自律的方式,因為你絕大多數早上都不想做俯臥撐。它們不難,它們只是無聊,但是你克服它,然後做其他和你工作相關的事就容易些了。
比如,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泡冰水澡,因為它同樣是另一種自律的方式。我認為你主要訓練的肌肉是自律的肌肉。不是你的二頭肌胸大肌或其他。因為一旦你訓練這個,其他的所有只是自己到來。
看完這期訪談,病好後,我也開始做俯臥撐,發現自己累死累活每天只能做一個標準俯臥撐。我和幾乎同齡人的電報創始人的起床日常,還差299個俯臥撐,250個深蹲。但我同時也感到自己無比幸運,那個帶著紙飛機標誌的電報偶然的投遞,讓甲殼蟲般躺屍的我帶著我自己的歷史和他產生了共鳴,確認和體會到了這299個俯臥撐背後的重量,也看清了在捍衛自由和獨立精神這件事上,我自己需要做的種種日常的不停歇的努力。給他過生日的我,其實是給我自己過了個生日。
當然,訂閱《魚書》的你也會在這裡跟進我的健身強心效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