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關門,芝麻開門:人類學田野日記28
我在洞穴裡深望,依稀地辨認著結尾的光。
2025年11月17日 星期一 小雨
芝麻關門:
週六早上六點,我剛醒來,就看見圓先生說的另一個比特幣圈人群群主於5:48分發了一條長長的消息:
從2022年11月5日開始,近70個講座者參與,每15天一次的Web3, 區塊鏈,NFT, DAO,加密貨幣聚會,這樣密集的三年週期結束了。
是時候結束這種讓我們一週具有規律的物理形式了。
沒有任何要填的表,沒有收集任何人的個人信息,不需要註冊完全免費,熱情的氛圍,沒有形式主義,圍繞著聚會的十餘次合作洽談,聯盟達成,創業計畫及工作邀約,這是我們用來致敬Web3意識形態的方式:去中心化,開放,獨立自主⋯⋯這不是一個結束,這是過渡階段,正如加密貨幣一樣:
週期的結束,代表著下個週期的開始。
我從床上坐起來,盯著法國幣圈人這十分文藝的告別辭看了很久。這個群是Web3人群,此前一直在酒吧聚會,每兩週一次,時間剛好和小酒館比特幣圈人群聚會錯開。自從六月老闆賣了酒吧開餐館後,這個群九月改成了餐館聚,我還以為活動如舊,結果群主卻要搬到另一個城市去了,三年聚會徹底劃上句號。
我唏噓不已。Web3群給了我很多美好的回憶,在這裡我結識了新朋友,只去了四次就踩了狗屎運一樣採訪到了一位法國比特幣圈重要人士和某互聯網大佬(據說2000歐一小時的人物⋯⋯)。然而,突然一下,彷彿急剎車,這些要結束了。
就這樣,2025年末尾,我跟了一年的Web3人圈,一年半的比特幣人圈聚會將同時劃上句號,剛好和最近的天氣有點像——屋漏偏遇連陰雨。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我怎麼感覺宇宙神秘力量在關門。這門關得不容質疑,不留餘地,一旦關上,好像趕盡殺絕,也狠狠告訴還在顧念舊情流連忘返的我,田野調查階段該結束了,寫作要開始了,正如群主所引述的加密貨幣週期一樣,今年年底週期的結束,代表著下個週期的開始。
新的旅程?
週日家中突然斷網,倒讓我有時間把買到很久但沒讀完的書拿起再讀,把從前沒想過的事再想一遍。
我再次翻開法國作家Nathalie Azoulai的小說《Python》,它講述的是一位五十歲的巴黎作家,一名高師文學系出身的純文藝中年婦女學習編程的經歷。圖書節上,五十八歲的Nathalie講述了自己為寫這本小說,和孩子一樣大的青少年學習編程的經歷。
「世界上的機器運作仰賴稱為程式碼的電腦程序。這項技術革命與電力革命相似,區別在於它由語言、文法、翻譯等元素構成,這些事物本應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們卻一無所知。我是一名女性,我五十加,我是作家,儘管面臨種種不足,我渴望學習編程。我想理解年輕程式員日夜敲擊鍵盤時,在黑色螢幕上滾動的那些快速、多彩的符號——它們雖然使用我們的字母書寫,卻無法被我們解讀。他們就在我們身邊,沉默而強大,卻被我們視而不見。
我的親人嘲笑我,提醒我遇到小bug就會驚慌失措,他們說得對,那我該怎麼辦?從哪裡開始?」
這是在她網站上關於這本書的介紹,這些文字散落在她的書裡。
我是一名女性,我五十加,我是作家,儘管面臨這種種不足,我渴望學習編程。
在這裡,我翻譯的中文用詞是「不足」,而法文原詞更殘酷,用的是handicape。
這個詞來自英文,在法語中除了指社會意義上的不足外,也用來指生理和精神缺陷。
Handicape 這個詞準確描述了電腦白痴加理科創傷的我2024年3月第一次進入比特幣圈聚會那無限放大的恐懼和擔心,以及面對比特幣語言覺得自己是智障的一幕又一幕。
圖書節上我第一次見到Nathalie Azoulai,聽了她的講座,買了唯一一本書,當時翻書翻了幾頁,猛然發現和我有些巧合,就和她聊了聊,她聽了後睜大眼睛說好奇怪啊,然後大筆一揮,給我簽名:
「祝你和Python有個快樂的旅程。」
這之後好像立即被說中,第一個來的消息就是芝麻關門——那個連續辦了近四十年圖書節的城市,突然宣布圖書節到此為止。我人生第一次參加的圖書節就這樣成了城市歷史上最後一次,城裡掛著的圖書節主題廣告在這最後的時光也頗耐人尋味:
拯救愛。
圖書節說。
買完這本書第二天,我去小酒館採訪老闆本傑明,去往小酒館那條街街口,拯救愛的廣告牌赫然立在路中間沒有撤去,好像一個指示,讓我不禁懷疑這麽多年的圖書節,彷彿就為了給我傳遞這條消息。
我繞過牌子,與本傑明第一次交談,在他幫助下正式被比特幣圈圈接納。
這一年有時我會想起《Python》這本書,想想Nathalie五十歲開始學編程,吃力不討好地離開她最熟悉的純文學人類關係小說,破圈寫一本看起來像新聞調查和人類學筆記的書——作為文學編輯和知名作家的她完全可以寫自己熟悉的題材。
可她說:我想理解。她用寫作來理解。
這本書,會讓和她同一社會階層,擁有同樣文化資本,相見就談文學藝術哲學的老派人覺得她瘋了——她竟然去寫主流文化不懂也不屑的Geek圈圈(老派圈圈人的做事方式比如:書中作者想學編程,會直接發郵件諮詢朋友圈裡的法國互聯網和媒體業巨頭,十大首富之Xavier Niel⋯⋯)。而這本書對於那些Geek來說,讀起來會覺得中年婦女不知所雲不可理喻,一直在講編程好難,最後居然總結成了存在性危機,沒啥技術可看,卡夫卡,普魯斯特,安娜卡列尼娜倒引用了一大堆;讓小說讀者覺得太像記實,沒有小說那些想像,情節流轉跌宕起伏,讓研究者覺得又太虛,並不能作為社會科學的材料。
那年圖書節上,這位曾獲得過Medicis 文學獎的作家展位門可羅雀,我觀察了一下,偶爾來的都是被題目吸引的想做程序員的戴眼鏡小孩,而純文學界對這本小說的反響也平平,遠不如她回到寫作傳統的小說來得熱烈。
還記得買書前,我好奇地翻了翻,看見她在某些章節瘋狂地拿計算機語言寫小說,不但用0和1翻譯普魯斯特的句子,而且在某些頁只用一種短語形式:我們的甚麼,「甚麼」在此處用不同名詞替換,規整地排了大半頁,好像計算機在說話,語言在跳健身操,《尤利西斯》在法語轉世,讓我看見了後現代法語文學的新表現形式,覺得這位作家好癲。
現在,一年多後,跟著比特幣,用著外省人低配版的方式,我把Nathalie書中她沒走的路走了一遍,重新看待這本書,有了屬於我的想法。
也許當你緊跟著一位癲狂的作家走過相似的旅程後,你會獲得某種意義上的成長,但當你在這一旅程斗膽進入小路,走過這位作家還沒走過的蜿蜒曲折的,泥濘不堪的,甚至滿地陷阱的小徑和分岔時,你會看到別樣的風景和全新的自己。
我所見的法國,不是首富教你學編程的朋友圈圈的法國,不是普魯斯特一塊德琳蛋糕裡的優雅細膩的法國,不是巴黎咖啡店叫人單獨輔導編程的法國,而是夜裡的法國,帶著土菜,豬下水味,醉漢味,他們打開門,邀我進入,熱忱,直白,沒有良好教育的青少年,有的多是為了社會和自由問題辯論得面紅耳赤又握手言和,又到社交媒體繼續言論大戰的中年人。有的是隱秘的駭客,大麻和雪茄在手的硬漢,當然還有我這樣的瘋癲女人。
週日晚上,我再次打開《穿越平行時空的法國小酒館》,看著她的寫作大綱,突然給她換了個名字。
「請給我一個你們母語中女人的名字。」
我發消息給我的羅馬尼亞朋友,給媧小姐,她們不約而同,給了我羅馬尼亞語和阿拉伯語中與黑夜和光明有關的名字。
這個故事,的確誕生於一個又一個黑夜之中。
彷彿若有光。
我在洞穴裡深望,依稀地辨認著結尾的光。
另:
《魚書》最近在籌辦英文版Fish-Letter,如果想讀英文版和收到英文版電子報的讀者朋友可以先在這裡訂閱一下,英文版和中文版略有不同:
https://fishear.substack.com/abou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