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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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就是我開啟法文創作的緣起。
生日午夜零點剛過,就收到媧小姐的消息,祝我生日快樂,然後問我幾歲了。
好像到了一定時期,周圍女性談起自己年齡都像犯了什麼罪,得藏著掖著,但自問下來,我貌似沒甚麼年齡焦慮,不是因為沒感到衰老,而是因為不想把時間花在焦慮。
我跟媧小姐說了年齡。
「你還很年輕!」她說。
怎麼感覺像個安慰⋯⋯
「對啊,作為中文寫作者,我只有10歲,學法文只有17年,所以我的法文身分只有十七歲。」我對她說了這一長串,發了個大大的笑臉。
其實說起來有點奇怪,我小時候就盼著變老,因為我總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具年輕的身體裡,而做年輕人真的很麻煩。我的生命好像是部倒放的電影,年齡焦慮,或者更廣泛意義上的生命焦慮,十年前,二十年前已經經歷過了。二十歲當人家都在意氣風發探索世界談戀愛的時候,我像個霜打的茄子,成天在面對死亡焦慮,思考死亡問題, 動不動就想著閉關,辟穀,放棄世界。三十歲人家都在努力建功立業生兒育女的時候,我老態龍鍾,日日月月在疾病,衰老和生命力枯竭的輪迴中被來回碾壓。而現在,當四十歲開始,我有一具比三十歲時好太多的皮囊,裡面裝著10年中文寫作經歷的我,以及和法文打交道17年的我。
十年前我曾對自己說,我不知道我適不適合寫作,但是我想給自己十年試試。十年之約過去,我完成了一本寫人類學田野日記《邊緣的姿態》,出版了一本散文故事集《好吃的故事》 ,開了一個講述人類,自由,遠方故事的中文網站《魚書》,零零散散寫了些關於法國比特幣圈人的調研筆記,以及半本關於審查制度與創傷的日記《被槍斃的西瓜》,一些詩歌,幾篇短篇小說,好幾本私人日記,一些信和讀書筆記。這十年,因為體力,心理等等原因,完全不算高產作者,只能說能寫作的時間都在寫作,一直沒有放棄和間斷,雖然你看到的並不多。
十年之約完畢,回顧總結時,再次回到我適不適合寫作,或者寫作適不適合我的問題。現在我想對十年前的自己說:感謝你在自我懷疑和自我探索中開啟這十年的旅程,讓我得以發現一個燦爛的世界,認識不少美麗的人。下個十年,我不要問誰適不適合我,我適不適合誰這種問題,我只需問自己:我熱愛甚麼,我的生命在哪裡,然後就向那個方向奔去。讓我懷著探索的心態,從十歲,走向中文作者叛逆,奔放的二十歲。
當然,下個十年的寫作,中文青春期作者還拉著個小小隊友——作為法文作者的零歲的我。
說起來有點不可思議,雖然和法文打交道快17年,從一開始寫讀書筆記到學術論文,再到寥寥無幾的詩歌,寫下的法文幾百頁,但我從沒有覺得我在用法文寫作。我的法文寫作和我的中文一樣,開始的都不怎麼好。我的中文寫作,起初一直遭遇的是心理連環爆擊:高考考砸,語文拿了史上最低分(15道選擇題錯了9道),結果卻上了某自我標榜全球最好之一的中文系,以至於一度成為所在高中的笑談(傳奇)。大學一年級因為讀不懂古書中的某句話,去問老師它用現代漢語怎麼翻,被老師在一百多人的課堂上大罵你中文這麼差怎麼進的文學系。此後我終於知道我其實喜歡社會科學,就花時間去其他系旁聽並修習第二專業。鄰近畢業,偶遇文學系主任,談起未來計畫,他問我怎麼會不繼續學文學,我心想文學系出來的都要學文學嗎,直接懟一句:「我能知道社會科學在幹什麼,但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讓德高望重的系主任神情著實落寞了一下,沈默了半晌,說了一句:「你的感覺是對的,他們是實的,中文和他們比還是虛啊⋯⋯」
像我這樣一個中文根基不良又天性玩虐叛逆的人,最後居然開始了寫作,並持續和中文打交道,一晃十年過去,現在又要開始下個十年,還拉著個法文根基同樣不良的小小朋友。
那麼,我的法文根基又是如何不良的?
起初我認真研讀的第一本法文書是人類學的專業讀本,但很不幸,那本書的作者特別喜歡顯示自己讀了很多書,幾乎每兩句都在引用別的文獻,好像離開了別人不會說話似的。文字全都是長句子,用最難的,最不能明白的詞彙來說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每頁幾乎都是從句,甚至一頁只有一兩個句號。我當時看這本書被嚇到了,覺得啊這就是法文的学术要求嗎?且在上學術寫作課時,老師還提到,法文水平高不高,常常看一頁有幾個句號,用越長的話,越複雜的句子,作者的語言能力就越精深。我後來讀文獻時,一直就埋頭在長長的句子裡找主語,找動詞,我自己寫法文的時候,也特意把句子寫得很長,不長的話好像完全不能顯示自己很學術很高深的樣子。
對一個語言初學者來說,我當時毫不懷疑,這就是法文該有的樣子,甚至學術該有的樣子。那時我每週都會寫法文文獻綜述和小型論文,找我的法文老師修改文法。法文老師看了半天,覺得我的句子太長,我寫的東西又太專業,很難懂。一頁得花一個上午修改,修改後我的文章幾乎全都劃去重寫,這樣的寫作給我很多的挫敗感。我在中文寫作中喜歡短小精悍的句子,而這樣的句子在法文學術寫作中成了不學術的表現;當我寫得很學術,本專業人士能讀懂覺得算得上學術時,在普通法國人看來完全讀不懂,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甚至無法和朋友分享我的發現。談話常常是這樣開始的:你研究甚麼?我便回答某某。對方兩眼放光,啊好有意思,我想看看你的論文。然後一看我的文章,看不懂。我於是進入了一個自說自話,沒有讀者又自我鄙視自我攻擊的割裂循環狀態,不斷給自己洗腦說這是因為我法文初學,寫不好所以導致這一局面,有時也懷疑我和法文性格不合。想起普魯斯特寫自己的一個下午,一塊瑪德琳蛋糕都能寫成洋洋灑灑的長篇,我這種粗人和直白的人,百轉千回細膩委婉每頁一個句號的法文寫作還是算了吧。
直到有一年聖誕節旅行,我買了本加謬的《陌生人》,打算在火車上度過百無聊賴的時光,因為對文學不感興趣,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讀小說。我拿起《陌生人》,翻開第一段:
今天,媽媽死了。可能是昨天,我不知道。⋯⋯
咦,《陌生人》不是名著嗎?可為什麼語言這麼簡單,全是短句子,詞彙也不高級,怎麼像我這種法文不好的人寫的?比起我讀的那些需要反覆查字典才能讀完一頁的學術文章簡單多了,這本書甚至都不用我怎麼查字典一晃就讀下去且讀完了。
那是我第一次有種感覺,好像自己從前的想法哪兒不對,但我沒有深究。我想,也許是作家特別用了種簡單的語氣和寫作風格,表現人的冷漠無話隔絕孤寂狀態。在法文裡,陌生人和外國人是同一個詞,我也是外國人啊,所以這本書當然要用我這種人寫的語言且能讓我這種人讀懂嘍。
瞧,當你因為路徑不對,跟從老師不對,週遭環境不對,讀的書不對,腦子裡又塞滿了各種權威的聲音時,你往往會進入完美的自我PUA過程,不斷告訴自己,這件事情我不能做,因為你瞧,我考試失敗了,成績這麼差 ,老師說我水平很差,連權威的書也讀不懂。於是你為自己關閉了一扇門,一種可能,你放棄了你的自由,屈從於制度,權威和系統告訴你的一切。你不知道,生活還有另一種可能,這種可能裡,也許你的直覺是對的,不對的是他們。
後來我因為想跟朋友分享自己的諸多瘋狂想法,試著開始寫法文小說,但因為和學術寫作並行,且我總把學術寫作放在第一位,那種自我攻擊隔離的循環狀態始終像心魔一樣揮之不去。然而,隨著我的中文写作者身分不斷成長,寫得越來越多,我开始对语言有了和從前不一样的感觉。我慢慢發現,作為讀者的語言感覺和上手寫作的作者的語言感覺是不一樣的。這種不同我曾在多個場合提過:吃飯的人和做飯的人對食材的感覺不一樣。人們讀到的作品是作為一體的成品,而作者在讀寫時會注意文字和其承載精神的排列組合和欲仙欲死的修剪拼接過程。
這之後閱讀學術書時, 我開始注意它們的寫作,有點驚恐地發現,學科歷史上開山之作和扛鼎之作的文字非常簡單清楚,用詞明晰,語言很有個人色彩,甚至就是文學作品,就連普通人也可以往下讀,而越往後走,越接近我們這個時代,學術書的寫作裡就越沒有人,最後完全開始舞槍弄棒,故作高深,自說自話。它們有自己的標準,自己的格式,自己的語言系統和評價體系,但它們為了所謂的人文社會科學的「科學」二字,用標準化和機器人化的寫作程式和語言習慣殺死了寫作者的個人和個性,同時也會間接殺死對這一話題感興趣讀起來卻完全不知所云的讀者,最後不直接地殺死了人文。他們正在越來越把人變成機器。
去年三月,我參加本市書展,旁聽了三十多位法文作者分享新書和寫作經歷,他們來自各行各業,有母語是法語,也有第一外語是法語的。有寫作一年的,也有寫作五六十年的老作者和著名作家,每個人都會被問到自己的寫作歷程。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八十八歲的老作家。
他說:
我每天十一點前都活著。早上五點起來開始寫作,一直到十一點結束,然後我一天的生命就結束了。第二天早上五點坐在桌前,我又重新開始活一遍。
那天有法國配音演員朗讀了他的作品。從前只知道法國人喜歡朗誦書籍,也參加過幾次詩歌朗誦會,都興趣寥寥,但那天聽到他的作品,好像有電流貫穿全身,雖然不能100%明白那些詩化語句的意思,但作為寫作者的那個我認出了語言音符背後流動的精神力量——那是生命在流動。
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年,在學術寫作中,沒有一次,我感覺到我的生命在流動,與之相反,絕大多數情況,寫作時我游移,自我懷疑,躁動不安,束手束腳,冷酷無情,像行屍走肉一樣坐在桌前,有時候看著自己寫出一個長句子,然後數著字數,在後面安上過渡詞,再開始一個長句子,然後數著還有幾個長句可以湊成一頁,還有幾頁可以湊成一章。很標準,很系統,很符合學術標準,可我自己都讀不下去,更何況別人。偶爾突然文思大發,放縱自己,然後會得到一個評語: 這不是學術的法語⋯⋯
可書展上,當一本本法文書,一個個不同的法文作者來到我面前,談論他們的寫作,文思,生活,他們的掙扎和突圍,朗讀他們作品的段落,我好像突然從一個矩陣世界中醒來,像感受中文的顏色和形狀一樣,第一次感受到法文流動著,生長著,蔓延著。短句,長句,元音,輔音,吐氣,不吐氣,快,慢,像溪流,像江河,像大海;像清風,像狂風,像颶風⋯⋯它那麼豐富,是一個個作者邀請我以語言進入他們的生命時所發現的多樣,寬廣和美麗,是一個個不同精神的人的自由綻放。我突然發現,從前的我幾乎在那個僵化的腐水般的學術系統裡殺死了法文版的我自己,以及與之相連的我的創造性力量,但作為中文作者的我一直靠著那點生命本能拉住已經自殺還沒死透的法文版的我,給她做人工呼吸,等她醒來,喂她吃好的精神食糧,然後拉著她的手訓練肌肉,幫助她重新開始走路。是中文作者的十歲的我拯救了她,讓她沒有變成那個越來越摧毀生命和人文精神的系統中一枚可以出廠的標準螺絲釘。
這十年的中文寫作,就這樣救了我自己。也讓我深深體會到,在這個人工智慧井噴的時代,面對無底線的科技狂人,政客,金錢,權力,官僚系統以及機器崇拜機心蓬勃的大眾結合後很可能被徹底摧毀的世界,沒有甚麼比保護人心的創造性力量,幫助人的創造力綻放更重要的事了,那是人的生命根本所在,說不定會是世界毀滅之前人類存活下來的最後一點希望的亮光。而這沈重的領悟,我用了人生的十年。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適逢梵高127歲的生日。讓我用梵高法文書信節選,來開啟這場新的人生旅程。梵高是荷蘭人,但他短短的三十七年,有三分之一的書信是用法文寫作的。我希望自己也能學習他的赤誠,勇敢和努力,在接下來十年筆的旅程裡,寫出生命,寫出自由,寫出愛,並彰顯和豐富那創造性力量無限的偉力和一切可能。十年後,如果各位和我都在,我們就來一起看看這一路到底會發生甚麼奇遇。
旅行快樂!Bon voyage!
Je peux très bien m'en tirer dans la vie et dans la peinture sans le Bon Dieu, mais par contre, je ne peux pas m'en tirer, moi, être souffrant, sans quelque chose qui soit plus grand que moi, qui est toute ma vie – la force créatrice... Je voudrais peindre des hommes et des femmes dotés de cet aspect d'éternel dont le symbole était autrefois l'auréole et que nous essayons d'exprimer par le rayonnement et les vibrations frémissantes de nos couleurs... Exprimer l'amour d'un couple par l'alliance de deux couleurs complémentaires, par leur mélange et leur contraste, par la vibration mystérieuse des tons se rapprochant. Exprimer le spirituel sur un front grâce au rayonnement d'un ton clair sur un fond obscur. Exprimer l'espoir par une étoile. La passion d'un être par un coucher de soleil éclatant.
——Vincent Van Gogh
Lettres à Théo, correspondance entre août 1872 et juillet 1890
我在生活和繪畫中可以完全不依賴上帝,但作為受苦的存在,我無法不依賴某種比我更偉大的東西,那是我的整個生命——創造的力量……我想畫出具備那種永恆特質的男人和女人,它過去以光環為象徵,而現在我們試圖用顏色的輻射和顫動來表達……用兩種互補色的結合、混合和對比,以及色調神秘的振動來表達一對情侶的愛。通過深色背景上明亮色調的輻射來表達額頭上的精神性。用一顆星星表達希望。用一個燦爛的夕陽表達一個人的激情。
——梵高給弟弟的信
相信你心靈的喜悅和直覺,努力工作,找到真正的導師和同伴,永遠不要讓系統,不要讓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再一次限制,傷害或毀滅你的創造力,永遠。
——🐟👂,2025年3月30日記於《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