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仰完《小王子》作者Antoine de Saint-Exupéry飛機失蹤地點後,我懷著滿滿的感慨,趕下午兩點半的輪渡回馬賽。船從古德到達紅點站,停了下來。我和眾人下船,想看看貼在門口回老港的時刻表。一個身穿明綠色Polo衫,姜黃色褲子,頭戴一頂深紅鸭舌帽的乾瘦男人擋在我面前查看狹窄的信息欄,見我來了,說了句sorry,把看的位置留給了我。
我看好後,那男人就回到原地,再次認認真真去查。
「你回馬賽老港嗎?」我看他似乎摸不著頭緒,於是問了一句。
「Oui」, 他用法語答我,眼裡閃過一絲獨屬於外國人的似懂非懂的迷茫。
「回市區的船十分鐘後出發。」
他繼續睜大眼睛看著我,這回完全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了。
「你說英語嗎?」我換做英文。
「Yes yes」,他這時才醒來,用英文回答,我於是把剛才的話用英文重複了一遍,他驚訝地抬了下眉毛:「去市區有船?我以為只有公交車⋯⋯」
「有啊。」
「你也去市區嗎?」他問我。
「對,就在這裡等船。」排隊的人有兩串,一串返回古德,一串回市區,我給他指了指去市區的那隊。
「那我和你一起走。你的船票在哪裡買的?」
「上船就有賣的」,我掏出我的天票。馬賽是海港,公共交通中包括輪渡,天票非常良心:地鐵,電車,公交車,三趟輪渡,一天隨便坐一共5.2歐。前日坐公交車,一趟刷卡1.7歐,用現金則是2歐,一個小時內換乘都有效。想到法國公共交通系統各種路線常常是一個價格,於是我對他說,船票應該不到兩歐,你準備好卡吧。
他「哦」了一聲,然後默默在我身後排隊。
一上船, 我便奔向了船頭。對我這種不常見到水的人,坐輪渡是件極其新鮮的事,來馬賽第一天暴走傷了腳,我就想一直賴在輪渡上,隨著船快進慢游上下顛簸,彷彿騎在大魚身上乘風破浪。我像小孩子一樣以極其霸道的姿勢雀躍佔領了船最前方的有利位置,東張西望。綠衣大叔這時也從船艙裡出來,坐在我旁邊。
「你猜猜船票多少錢?」他對我笑。
我看著他沒有回答,他掏出船票,上面印著價格——十歐。
「Oh no!」船票和公交車不是一個價嗎?!這才意識到我那自以為是的瞎指路,讓大叔損失了八歐多,於是趕緊為自己的魯莽道歉。
他擺著手:「沒事啊,不就是錢嘛,我在度假啊!現在多好,你看這景色,可以看海,我可以坐船了啊!」
面對我的侷促不安,他倒來安慰我。
船開了,駛向馬賽市區方向,下午的地中海變成了深藍色,甚至有些發黑,我驚訝地拿下墨鏡,想看清這顏色的深沉是否是因為墨鏡的緣故,我仔細地看——這哪裡是印象中藍寶石般的地中海,分明是黑海!輪渡像條白色的海豚飛梭前進,在同樣白色的航船並行的黑海上濺起一道道純白色的水花,水汽和海風撲向我的臉,這種黑白條紋的強烈對比和海水的涼霧讓我有些恍惚,盯久了看,就覺得自己變得極小,在天底下一件黑白條紋攤開著的衣服上周遊列國。
當伊夫島和旁邊兩個長長的島嶼映入眼簾時,我才從黑白條紋衫裡掙脫而出,空間又變大了。三個島嶼,光禿禿的,在陽光照耀下散發著奶黃色的光暈。十年前,我曾在地中海罕見的大暴雨中,在這幾個島嶼漫步時莫名其妙丟了手機。它們盯著我,好像一條黃色水怪警惕地漂浮在不遠處,露著背默默伺機而動。
「我這回偏不去你那裡!」我對它們說。
「那是什麼地方?你去過嗎?」這時,大叔突然問我。
「那就是伊夫島,著名的伊夫島城堡。」
他看我的眼睛仍是一片迷茫,可見伊夫島並沒有我所說的那麼「著名」。
「Edmond Dantès!大仲馬的小說!主人公Edmond在那裡的監獄裡被囚禁了十四年,然後他去復仇!那是一本復仇的小說!那叫什麼名字呢⋯⋯叫什麼呢⋯⋯那本偉大的小說?!人類的一切智慧都蘊含在這兩個詞之中:等待和希望!」
剛讀過小說不久的我一激動,只是一遍遍說Edmond,居然連《基督山伯爵》的英文名都說不出了。
但他聽到了關鍵詞Alexandre Dumas(大仲馬),「哦! 哦!那本小說!」連忙趴在船舷上盯著伊夫島認真地看。
「或許明天我可以去一下那裡⋯⋯」他自言自語,「我來過馬賽很多次,從來沒有去過那裡。」
那麼大的島,正對著城區旅遊點,凡是來馬賽一定會看到,來過很多次都一次沒去,那去過哪裡呢, 我默默地想,「你是從哪裡來的?」我問他。
「德國。」
我笑出來。這次到達時,恰好是馬賽解放八十週年紀念日,城市地標掛滿了宣傳圖片和標語,馬賽老港直接佈置了二戰圖片展在謳歌勝利,而我莫名奇妙一路參觀一路和法國軍方紀念二戰勝利儀式匯合,一會兒看軍隊開炮一會看軍人歌會,我的馬賽之旅完全成了個戰爭洗禮,自己好像進入了二戰老兵的身體,沈入了歷史的脈絡裡。但在這馬賽慶祝自由的時分,剛瞻仰完Saint-Exupéry 疑似被德軍飛機射殺的海域,結果居然在回程船上遇到一位德國人,這是宇宙在開什麼玩笑?
於是這些天戰士附體的我直接挑釁似地問他:「馬賽解放日來這裡旅遊,作為德國人,看到到處是你的國家戰敗的歷史,你什麼感覺?會不會很尷尬?」
他瞪大眼睛:「完全沒有!我很為馬賽人高興!」然後他停頓了一會兒,「這一天德國人也應該慶祝,感謝馬賽人。」
「德國人慶祝什麼?」
「馬賽解放,也是德國人的解放。」
「德國解放什麼?」
「德國人從納粹統治底下的解放。」
哦⋯⋯這真是個智慧的回答,我不由得對大叔多看了兩眼。他應該五十多歲了,乾瘦嚴肅的德國軍人長相,門牙還缺了半顆,戴著老式墨鏡,好像從老電影裡走出,感覺穿上軍裝就是一幅納粹壞人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說著結結巴巴的英語,他倒顯得相當平和,和他相比,一身綠裙,後背半露,被太陽曬得渾身發紅的我的狀態,恐怕更像個決戰來臨前的納粹。
「但是那時候也許德國人不這麼想」,那個作為戰士的我還不死心,「他們或許覺得自己很失敗。」
「對,那個時候他們覺得自己沒有為國家足夠效力,也覺得國家失敗他們有責任。我爺爺就是納粹,當談起這件事情時,我爸爸和他一直意見不合,沒有辦法溝通。他們還是相信這是國家的悲劇。而且德國在戰後沒有甚麼反思,更缺乏教育。那些犯錯的人沒有付出任何代價!他們生活如舊,依然坐在相同的位置。這就造成了今天,德國仍然還有一批人,非常懷念納粹時期,想回到那個時期,真是愚蠢而瘋狂!」
「根本的問題在教育!」他重複說。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對納粹和戰爭的懷念以及獨裁者崇拜在年輕人中借屍還魂,又豈止德國,大叔一席話讓那個戰士的我陷入了沈思。
「你對歷史這麼感興趣,你是歷史老師嗎?」他突然問我。
「就曾經教過幾節歷史課⋯⋯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個藝術家。」
在法國搭訕,如果說自己是藝術家,大多數情況會引來青眼相待,作為一種職業和納稅種類,法語裡這個詞也很常用。但artist在我的詞彙系統裡是對人最高的稱譽:這個世界有很多畫畫的,雕塑的,寫作的,拍電影的人,但是能稱得上artist是群不一樣的人,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一樣,我覺得他們是會發光的人,他們的作品,是有電流通過的。我的心裡有我很執拗很主觀的判斷標準,我對這個詞的使用有潔癖。
「那你主要是做什麼藝術呢?」我問他。
「雕塑。」
「甚麼雕塑?木頭,石頭,塑料,金屬,主要用甚麼材料呢?」我繼續深入。
「材料不重要」,他突然說,「甚麼都能用,只要你雕塑。」
這口氣好像有點藝術家的調調了⋯⋯
「最重要的不是材料」,看我不接話,他再次重複這句話,然後指著自己的光頭或者鴨舌帽說,「我經常跟我的學生說,最重要的在這裡!」
「精神嗎?」我反問他。
「意識,無意識,精神⋯⋯總之,不在材料,在你看不見摸不到的東西!是它們把這些材料連結在一起,即使有些東西根本不被人認為是材料。雕塑是這裡的雕塑!」他繼續指著腦袋。
我彷彿覺得航船上下一個騰躍,水花從周圍四濺開來。這是甚麼?!這是《小王子》裡的「最重要的東西眼睛看不見」的德國雕塑大叔版嗎?難道這大叔是被Saint-Exupéry附體了嗎?
航船繼續前進,終於要進入老港,馬賽地中海文明博物館映入眼簾,這種從日常閒談突然急速拔高到高深藝術的對話讓我略微不安——很多事情三言兩語說不清,特別是有關精神領域的事,如果要在交通工具上說,那麼最合適的應該是旅途漫長平穩的火車。公共巴士上全是人的臭味太過擁擠,騎著自行車談high還得留意車禍,航船上嘛,本來以為很適合談話,但眼下每次作嚴肅沈思狀都感覺會被突然潑一臉海水⋯⋯我想把對話再次拉回日常,就指著鏤空黑盒子一樣的博物館說:「這個地方你去過嗎?我還滿喜歡這個建築的。」
「下了船我給你看我的作品,我覺得我做的比它好一點。」
他怎麼會把自己的雕塑和建築相比呢?聽起來好像還有點自戀⋯⋯這是我們相遇以來唯一讓我覺得他尖利的地方。我於是更好奇了。
「下船後你去哪裡?」他突然問我。
「我要去馬賽市立博物館,就在老港旁邊,走路五分鐘。」
「那裡我沒去過,有甚麼?」
「有一個特展,一個我離開馬賽前必須去看的展覽。我只有一個多小時就要離開馬賽了。別的展覽沒時間看,我進去就只看這個。」我回答他。
「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自己沒什麼別的計畫嗎?」
「我在度假!」
看著我不置可否的樣子,他突然有點抱歉起來:「你願意有人陪嗎?或者你原定好一個人去看⋯⋯」
我沒有下定決心,對我來說,那場展覽是我來馬賽前在火車上偶然看到的消息,最後機緣巧合在今天變成一場順路的私人之旅,一個待解的謎團。自從《魚書》8月1日首次發布Saint-Exupéry戰時重要信件的中文翻譯版後,一切變得相當奇怪。好像有一隻筆,在給我這個旅程的劇本,還在其中加入了新的線索和人物。我不再像去年十月和法國作家埃沙重逢時,那樣慌張無序,完全沈浸在一片沒有出路的迷霧和迷宮中了。
我不知道德國大叔突然闖入會發生什麼樣的事,但我隱隱覺得他一定會帶來什麼消息。正如埃莎說過:
「要勇敢去嘗試,勇敢去相遇,相遇就能改變一切,帶來一個不同的世界。」
航船駛入馬賽老港,向岸邊逼近,遠遠望著老港展覽的德軍與法軍交手的二戰圖片,又一想那個特展令我毛骨悚然的名字,覺得德國大叔的請求,好像又是非常應時在理的一項特殊任務。
「好,那我們得快點走」,我對他說。
否則小王子該等急了,我對著虛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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